拉岡與政治學

後威權時代下的台灣魂


郝柏瑋 撰



 

台灣,是個經過多次殖民的地方,在歷史上包括荷蘭、西班牙、日本等國家都曾以不同規模佔領統治過。而這些政權更替所遺留下的痕跡,是複雜且多層的文化、族群、語言、政治、經濟交織。

 

近代,則以因國共內戰遷移來台,國民黨主導的黨國威權統治,治理長期被殖民狀態的台灣子民,歷經了一段歷時38年、全世界最長紀錄的戒嚴時期(1949-1987)。根據中華民國法務部向立法院所提之一份報告的資料顯示,戒嚴時期,軍事法庭受理的政治案件29407件,官方最保守估計的無辜被害者約14萬人。這樣的結果是廣泛且深層的,受創群體無論本省、外省或原住民,在台灣內部持續瀰漫著難以言喻的,形塑出如同佛洛伊德所說的一種特殊的「社會性格」:情緒化、不信任、衝動、充滿敵意、恐懼,及反向作用下外顯的冷漠迴避,同時也外化到日常生活中。

 

威權統治也透過學校的體制與輔導系統,及當時黨國制度下創辦的中國青年救國團體系進行青年思想審查與改造運動。台灣人在受教育過程中要求每天要交聯絡簿,每天在上頭書寫所思所想與導師報告,同時要家長簽名蓋章;每天早上要升旗唱國歌;有軍人(台灣稱為教官)持續駐守在校園當中;實行嚴格的服儀管制、髮禁,從外觀到思想進行規範與要求。自由的思想在腦中奔馳卻不被允許想、不能說,這樣的分裂狀態長期下來對於認同的影響最大。「認同」的問題是屬於口腔期的防衛情感,是遭逢無法跨越的困境才會動用到它。一旦認同主導一切,理性退散,我們不(能)思,而是它(威權要我們這樣)思,出現各式各樣的反思考(anti-thinking)。這樣的社會處境對各種思想的影響廣泛,例如解嚴後的九零年代社運時代,出現一段很特殊的啟蒙思潮,許多思想都在台灣開始萌芽,也使很多人對精神分析的理論著迷。然而卻時常出現以佛洛伊德或拉岡之名強迫他人「解放」,或強行「詮釋」他人的言外之意,攻擊標籤他人在「使用防衛機制」、不聽權威的話就是在「阻抗」,這一切都是種反精神分析的效果,精神分析脫離了現象場成為攻擊異己的標籤,聆聽的關係也徹底不存在。充其量,不過就是威權時代意識形態包裹上了精神分析的語彙捲土重來,或者說也可以這麼說:威權從來沒有離開過。

 

從認同延續到台灣的狀態,在這塊島嶼上,離散懷鄉卻回不了鄉的外省人、噤聲伺動相互械鬥的本省人,以及流離失根備受壓迫的原住民,組成了基本的社會人口樣態。長期處在創傷哀悼未完成狀態,以個人創傷角度來說,若不接受失去的事實、堅持不讓失去的人事物遠離,就會進入病態哀悼、憂鬱狀態。當客體丟失,利比多(libido)要是一直存在自我身上,就會出現自戀/憂鬱狀態。若人為操控讓我們無法順利地投注到新的客體,台灣就會一直停留在這樣的無法結束的狀態、無法認同客體消失了。心靈無法哀悼過去、無法面對未來,凍結在一個無時間的重複狀態。

這樣的社會背景是不可忽視的歷史脈絡,也因此即便到了實施總統直選20年的民主化現代,箇中諸多曖昧矛盾衝突之處,造就了依舊無法對於國家/族群/政權有清晰的共識與認同,也是「台灣魂」的特色。甚至很弔詭地,施行白色恐怖的威權政黨,依舊是目前台灣的最主要「民主政黨」之一。在這塊島嶼上養育、傳承的台灣人,在精神深處的基調如此,而後再搭上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席捲,表面上我們彷彿更現代(西方),特別是無論制度、經濟追尋、意識形態與觀念都持續向西方靠攏的此刻,政治歷史的創傷依舊常常召喚我們回到那個,未被超度的、瀰漫失落與茫然的原初場景。

 

如果將這個「類似國家(nation-ish)的政治實體」視為一位分析者,我想這無異是場浩大的心靈工程。白色恐怖時期遺留下來的種種,經過幾輪的政黨輪替,從原有的國家與行政不法賠補償,到恢復名譽,慢慢也走向了療癒。2018年成立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編制下的第四組——社會信任重建組,負責受難者家庭的政治暴力創傷療癒工作。希望除了效仿歐洲一些政治暴力創傷療癒中心的做法,也開展出本土的家庭工作,以心理治療、創傷修復的角度回應這樣蔓延在集體之中超過50-60年的狀態。我們開始得太晚,但猶未過遲,無非就希望恢復有效力的話語關係、重新建立社會關係,借出我們的耳朵傾聽這久未消散的痛,讓這些受苦的靈魂得以述說,讓這塊土地上的族群間可以重新產生連結。心理諮商/輔導在台灣,曾經有一段時間被用來作為思想的監測,搜尋那些與政府立場相佐的聲音,並以治療、輔導之名予以消除,去掉那些泛政治化的話語,卻不知去政治化本身就是最政治的手段。而作為台灣臨床精神分析實踐者,希望不要再重蹈那樣的覆徹。

 

然這一切依舊充滿挑戰,我想起波蘭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2014年寫的報導文學作品《跳舞的熊》,紀錄描述保加利亞馬戲團中被訓練來表演的熊,在被動保團體救援野放之後,仍會在每天特定時間跳著當初被奴役的舞蹈,用沙啞的嗓音哀求呼喚主人重新豢養它。在主人論述與資本主義論述的夾擊之下,我們是否有歇斯底里化、生產症狀的可能,還是持續面對無夢(dreamless)的暗夜?台灣人要如何解放早已被殖民統治已久的台灣魂,對照南非、法國、德國、波蘭、烏克蘭的經驗,非抄襲或直接挪用,同時處理內部的矛盾,走出自己的主體化之路?

 


作者簡介

郝柏瑋,台灣拉岡實踐與推廣協會理事,諮商心理師。

 

過去10年間都在精神衛生相關領域工作,在正常與不正常之間不斷辯證反思,以跨領域閱讀學習來理解究竟人作為一種存在,究竟如何受苦、離苦。

 

服務族群包括身心障礙者、多元性取向者、性創傷、政治暴力創傷、NGO組織工作者、人權律師等等。

 

E-mail: iamlauris66@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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