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摸象・自由聯想

〈美國隊長與受虐狂的距離〉

太初有道。此道可道，非常道，但沒有能指，人作為仰賴語言的存有總感到焦慮，因此得安個名分。無論是道與神同在，或是以父之名，起源總讓人著迷，著迷於真實、想像與象徵三界，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如同精神分析總是在幻想的起源／起源的幻想的問題上打轉，以致佛洛伊德不得不創造出許多神話來解決結構問題，漫威英雄，做為當代流行文化產物，起源處也有神話般的幻想結構。

若以癥狀式閱讀，漫畫版的美國隊長誕生於1941年，正值二次大戰，是 Dr. Erskine 找來弱小但很想從軍的 Steven Rogers 注入超級血清，與納粹人體實驗，實為一體兩面的同樣邏輯。正邪相反的兩股力量，諷刺的是，追求的卻是同一種產物：金髮碧眼的超級人種。歷史中邪惡的 Josef Mengele 醫師搖身一變，成為片中正義溫暖的Dr. Erskine，呈現一種奇妙的雙生關係（uncanny double：納粹的人體實驗，最駭人聽聞的也是對雙胞胎的實驗。此外這種正反辯證的超級英雄片最極致且幾無爭議的，是DC的《蝙蝠俠：黑暗騎士》）。

一樣是基於優生學的人體開發，超級英雄作為一種宣揚正義必勝的康德主義，美國隊長「必須要」誕生，必須要以一種驅力的強迫重複衝動，用類型英雄片的象徵神話，去覆寫、掩蓋歷史上創傷真實，即薩德式納粹實驗失敗的創傷經驗。真實的納粹有多壞多失敗，想像中的美國隊長就必須得有多好多成功。

這種來自同一股驅力的翻轉，也體現在美國隊長個性上不討喜的道德受虐（moral masochism）。相對於很清楚自己欲望並且毫不掩飾的鋼鐵人，人體實驗出來的美國隊長，天生有股施虐轉受虐的彆扭（想想他的武器居然是一面防守為主的盾牌）（還有那個皮革面罩明明是情趣用品店的產品這樣要怎麼教小孩），也常常把這股不滿發作在隊員身上，以高道德標準要求眾人，才會引發後來兩人一言不合而分裂。

然而，如果美國隊長與受虐狂的距離，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遠，那麼看似無私奉獻的美國隊長，這無私當中有沒有一己的私慾？正如拉岡所提示的，支撐康德追求至善的動力，可能正是薩德式的絕爽。

美國隊長一番慷慨激昂的名言，正透漏了這點玄機：「當亂民、媒體，舉世滔滔皆叫你滾，你的職責是如大樹般矗守在真理之河畔，跟全世界說：『不，你才滾開』。」（“When the mob and the press and the whole world tell you to move, your job is to plant yourself like a tree by the river of truth, and tell the whole world 'No, You Move.”）

布魯斯．芬克（Bruce Fink）在 A Clinical Introduction to Lacanian Psychoanalysis 已清楚指出拉岡理論中倒錯（perversion）與律法的關聯：「拉岡對倒錯看似矛盾的見解是，儘管倒錯有時呈現為沒有阻攔、追求絕爽的行為，其較不明顯的目標是要讓律法成形：使作為律法的大他者（或是給予律法的大他者）存在」（”One of the paradoxical claims Lacan makes about perversion is that while it may sometimes present itself as a no-holds-barred, jouissance-seeking activity, its less apparent aim is to bring the law into being: to make the Other as law (or law-giving Other) exist”; 180）。比方說，受虐的幻想常常是「讓大他者盡情享用我吧！」，這看似利他的舉動，在幻想核心其實正是他絕爽的源頭，也就是讓大他者因為受虐狂的存在得以存在，律法得以運作。

正如拉岡曾戲謔地將倒錯（perversion）寫為法文的「父—版本」（père-version），那麼看似無欲無求的美國隊長，父不詳且誕生於二戰的亂世，要召喚的是否正是那未成形的律法，那消失的大他者？為此，他化做真理河畔的大樹，如同大他者的對象小a（a♢S̷），要其他人滾開。就精神分析來說也只能如此，因為那正是美國隊長看似無欲的欲望之道，道阻且長，又痛又爽，卻無可迴避。

文末對談

林俊男：這篇文章當初寫來戲謔，好玩，沒想到要刊登在協會網頁，故正經八百引經據典了起來。原本還扯到鋼鐵人跟美國隊長的兩種陽剛形象，趁文末對談一併補上：鋼鐵人像是社會上某些開跑車加上嘴炮來展現雄風的富家男，美國隊長也讓我聯想到某些施打類固醇的肌肉猛男，嘴上不承認，但其實對於曾經弱雞的自己有股深深的自卑，以至於這種人往往有種為了遮掩過去的自卑，反過來一味追求強大、展現肌肉的不平衡感。不過這好像沒有特別體現在電影裡的美國隊長身上，體現在美國人的民族性上倒是有。

兩種男人有時候都可以很讓人倒胃口，卻不得不承認，正是這個社會期待男性擁有陽具意符的方式。然而就彈性跟可分離性來說，鋼鐵人的盔甲作為一種陽剛性的補充物、增能輔具，因為可以拆卸、可以與時俱進（當然也歸功於視覺上電腦動畫的進步），從一開始笨重粗糙，一代代進化成貼身不夜漏型（？！），能屈能伸，因而比用了藥物一直硬邦邦軟不下來的美國隊長更柔軟（我到底在寫甚麼），也更符合這個時代對男子氣概的想像。

或許也因此，編劇安排讓鋼鐵人而不是美國隊長搶到無限手套，作出彈指間灰飛煙滅的倫理行動（ethical act）。比起毫無顧忌、猶豫因而顯得理所當然的美國隊長（搞不好還因此滿足了無意識中受虐的爽，這正是許多邪教教徒或愛國者殉道的爽），鋼鐵人可以不、但還是彈指了，更有英雄的悲劇性。是說，美國隊長還是處男吧？！

我還有個不成氣候的想法，其實這些超級英雄其實都是 pervert，跟律法的關係總是異於常人的 neurotic結構，不然也不能擔任超級英雄。喔，或許新版蜘蛛人除外，他算是見習生、不完全變態，因此他在這批英雄中最格格不入、也最討喜吧。

若是更細緻講，我想超級英雄就整體結構來說，因為其特殊能力與身世，注定被擺在the Other的對面成為其objet petit a。他們一舉一動永遠牽動大他者律法跟所有人。但每個超級英雄個別的精神結構是否能安然卡進那個位置，能不能認同這個 perversion 結構，應該要個別討論。比較偏 neurotic的就會相較更有「人性」也容易變成主流、主角，因為有個人與角色的拉扯掙扎，更有戲劇衝突。像是蝙蝠俠、金鋼狼就是很歇斯底里（自我犧牲），超人應該是偏obsessive。

這些想法天馬行空，隨手做個整理。

賴彥穎：pervert 到底是 neurotic 還是 psychotic？ pervert 的定義又是什麼？若作為一種政治符碼，pervert 可以變身任何型類的扭曲人種，什麼型類都套得進去。但套來套去，都早已脫離精神分析對perversion的定義。佛洛伊德的 fetishism 裡說得很清楚，不過就是一些不顧道德禁令仍然享受性愛癖的傢伙罷了，而這些傢伙過得爽得很，根本不需要精神治療啊

林俊男：我以前就對 perversion 很有興趣。我同意你最後一句，他們爽得很，根本不需要精神治療。甚至大膽地說，今天的文明正是適合pervert生存的世界。但我不覺得任何人都能套入perversion的結構。

簡單說，我覺得佛洛伊德的 fetishism 只是一種當時維多利亞時代的古典定義，是他當時觀察到的欲望模式，而是否倒錯，必須相對於當時的文明規範。當時除了生殖功能以外的性都被當作不正常，是最大的禁忌，也是最大快感的來源，連同性戀都是一種倒錯。

佛氏只是指出一種人，他們面對文明的 repression，沒有變成 neurotic 也不是 psychotic，聰明狡猾地選了第三條路（事後再重讀，我說狡猾選了這條路其實不精確，主體面對repression其實沒有那麼大能動性）。當然不需要治療，除非病患為此痛苦，又或冒犯了他人，這就已經是法律的範疇去規定的了。

拉岡後來把 perversion 公式化為：（a♢S̷），他們正是、或想成為 the Other 的欠缺與欲望，被the Other強烈地愛（或恨）著，並且從中得到爽（jouissance）。也因此更看清楚pervert是相對於 the Other 而調整的結構，the Other 哪邊有漏洞有禁令，他往哪邊去鑽，去冒犯、去填補，或是去激起欲望。蝙蝠俠的小丑便是很典型的例子，他的爽來自挑釁 the Other，指出其欠缺與不足。

因此今日談pervert（如果真有這個分類的話），應該更著重 pervert 的基本結構，也就是面對 the Other 的欠缺，文明與其不爽（discontents），pervert不壓抑，有自己爽的方式，而且跟律法禁令有關。

是，以前是fetishism，今日大約只被當成情趣用品、角色扮演，甚至被當成商品販賣。同性戀也是。因此一部分「不正常」的性因而被納入 the Other 的結構中，成為正當的，這對於整體文明是好的，比較不那麼壓迫扭曲。然而也就生產出新的各種「爽法」。

那個爽，甚至可以是不要性關係的爽。像是所謂的無性戀 asexual，草食男，不做愛反而爽，沒有傳宗接代生殖需要或面對真實生活性伴侶的壓力，拉岡不是說「性關係不存在」？沒關係，面對真實世界的挫敗，他看著二次元世界的偶像，就自high 自爽，解決了 the Other 的欠缺。然而這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套進去的欲望模式。

另外，因為我曾研究過 Edgar Allan Poe, 也讀很多恐怖小說，從以前就還很困擾我的一個問題是，有些藝術家的昇華，跟pervert的爽，有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因為他們常常也是將作品置於 the Other 的欲望與欠缺，去冒犯、去挑釁、去激起激情。這問題值得持續研究，特別是今日像草間彌生這樣明顯是精神病的藝術作品反而是最賣錢的。

賴彥穎：我的出發點是，sexual perversion不是一種病態，但是卻一天到晚被精神分析家和大眾媒體污名化。Fink 和 Joan Copjec （和一大堆人）都覺得perverts 發展不完全，需要治療。然後這些人就跑去拿 The piano teacher 當例子，『你看，她根本不正常』——整個就是一場概念倒錯。

Freud在性愛三論後來補充的註解裡問了一個問題：為何接吻不噁心，但是用情人的牙刷就很噁心？我覺得這就是正常／不正常的最原型的解釋：完全看你怎麼去劃分那條線（完全看你能不能把口水交換昇華成愛或爽？）。就像你說的，現今反而是對情趣用品說不的人才叫不正常了。我提Freud的fetishism，不是要說戀物這件事，而是回到disavowal這個容許正反並存、矛盾同立、Freud認為perverts之所以可能的心理結構：一個人可以同時接受社會規範（S/M又暴力又變態！），又同時享受S/M；再者，這個人除了玩S/M，和一般人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一般人多多少少都有點neurotic，pervert的日常生活也是。（Žižek 發明的 fetishistic disavowal/fetishistic split，就是從Freud來的）。

反過來看，每一個一般人也都是sexual pervert。爽，也不一定要去挑釁去冒犯。誰沒有性幻想？之所以是幻想因為知道實現出來會被世人唾棄。或許你可以說只會幻想的是隱性pervert，不是正港pervert。我再舉個例子：對很多人來說，看A片或還會自慰的情侶／配偶，都是pervert。譬如Don Jon 裡史嘉蕾·喬韓森知道男友看A片之後就和他分手了；Fleabag 裡反過來，男友看到女友對著Obama的政治演講自慰，噁心到不行就和她分手了。但哪個人不是帶著冒犯禁忌的快感在看A片？既然大家都是偷偷摸摸地在享樂，那就是明明很清楚那是禁忌，卻明知故犯——這到底是正常還是不正常？這些人一般不覺得自己是變態，也的確都過得還算正常ok的生活，不是嗎？草食男呢，我覺得再正常不過了。自慰常常比被框在伴侶關係裡、必須和在一起多年的老夫老妻假裝做愛很爽，要爽多了。

你寫的關於a♢S̷ 這段，我認為比較是hysteric：想成為 the Other 的欠缺與欲望，是hysteric的基本結構，見hysteric's discourse。

我自己對 a♢S̷ 的解釋是，它和 S̷ ♢a是莫比烏斯帶的一體兩面：在每一個幻想裡，都是perversion。pervert不過是一個不再拘泥於她和她的小a關係是否被世人認可、是否正常不正常的主體罷了。Pervert，真的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麼酷炫。或是說，當一般主體都在追求那追求不得的小a的時候，pervert早就和小a玩了很久了。這麼說，又好像挺酷的。

俞翔元：無論對精神病、倒錯或神經症等結構來說，結構之形成取決並非是主體可自行選擇的，而是根據主體通過伊底帕斯的諸時刻、接受閹割與父之名寫入干預所採取（主動選擇自身的被動性？）的否定機制：分別為除權棄絕或排除（forclosure/verwerfung）、拒認（disavowal/verleugnung）、壓抑（repression/verdrängung）。乃應對大他者的欲望、主體同大他者的匱乏與不完備、實在創傷的相遇與絕爽定位之各種離散的應對模式。臨床上無法自直接外顯症狀或行為來確定分析者的結構，得考慮評估多向維度，尤其是根本幻想的定位之座標。總之，分析家既不浪漫化倒錯、不憧憬精神病、也不同情或鼓吹分析者當神經症，結構沒有涉及道德判斷或社會標準，只有分析技術跟分析家位置之調整。

至少，神經症主體在大他者的要求和大他者的欲望之不可弭平的裂隙間危顫、對任何給定的答案不住地疑問和搖擺、畏怖於淪為大他者享樂的工具和手段，遂使之不可能（強迫症）或不滿足（癔症）的同時，又不甘絕爽遭言禁（inter-dit）及被剝奪享佔權，而只可在律法邊沿偶爾罪疚自責著違紀犯行、細毫微末地偷歡（反倒維繫牢固了法令）、或克己禁慾著道德自虐竊樂著嫉羨、控訴、譴責假設貪淫享受的鄰居和外邦客，是強烈對比於倒錯堅信的確定性的；倒錯者對大他者的欲望之謎毫無疑惑地用自身作為解答、拒認了閹割（戀物癖）、不放棄想像性陽具的認同且躍入充當大他者絕爽痛快的工具和手段、以等同對象小a（如：目光之於偷窺和暴露癖、語音之於施受虐癖）的方式獨一地自行豎立伏法（副或負的執爽之法）。就拉岡看來，神經症和倒錯兩者結構之分不顯然甚過佛洛伊德比喻攝影之正負片關係的麼？

林俊男：回到這個專欄名，今天兩位陪我盲人摸象，自由聯想，各自成理，各自成趣。這一談也談出精神分析的包羅萬象。篇幅有限，但想必未來可以繼續對話。

圖片來源

https://www.revelist.com/pop-culture/captain-america-trump-quotes/5718

https://www.toy-people.com/?p=42157

https://www.nytimes.com/2020/01/28/books/review/mengele-david-g-marwell.html

https://marvel-movies.fandom.com/wiki/Abraham_Erskine

https://www.revelist.com/pop-culture/captain-america-trump-quotes/5718

https://www.amazon.com/Clinical-Introduction-Lacanian-Psychoanalysis-Technique/dp/0674135369

https://mobius.international/the-mobius-brand-the-mobius-strip/

林俊男專頁